要走这条路的,终究要走” 老六带着肺里的灰尘走了,他也把灰色留在屋子里。怕她伤心,王作礼和大儿子用塑料纸和竹竿搭了个屏风,挡在家门口,免得一出门就能望见老五的旧坟和老六的新冢。
王作礼和杨才书
老六王祖华的尘肺病诊断书
住在大山深处的王作礼一家就快喘不上气了,尽管那里遍地翠竹,被称作“天然氧吧”。
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位于四川省乐山市沐川县。从成都出发,要换三趟车、使用三种交通工具,最后还得手脚并用地爬一段山路,至少花费7个小时。结果,74岁的庄稼人王作礼只用短短的19个字就向外乡人说清了他家的故事:“我有五个儿子,三个儿子生病,到现在死了两个。”
起初,他们以为这种“怪病”是肺结核,后来又有人说是出去打工中了“铅毒”,直到几年后拿到诊断证明书才知道,这原来是一种名叫矽肺病的职业病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尘肺病。
这时,它已经让王家三个儿子的肺部一点点地纤维化,最后变得像石头,压得他们喘不过气,压垮了生命以及这个原本就贫困的家庭。
10年间,王作礼失去了两个儿子,还有一个已是矽肺二期。他的家庭被尘肺包围了,他的邻居也没能逃脱。在这个800多人的村子里,尘肺病患者至少有15人,至今只剩8个还在呼吸。
“哪想得到什么尘肺不尘肺的,只想多挣点钱”
家中最小的两个儿子去世了,留下74岁的父亲王作礼和75岁的母亲杨才书。
王作礼的腰弯了,浑身的关节都在疼。杨才书整宿睡不着觉,白天呆坐在炭火盆边垂着头打瞌睡,连拐杖摔在地上都没听到。空荡荡的屋子里,只有他们养的公鸡蹦来蹦去,神经质地叫个不停。
王作礼有七个儿女,去世的老五和老六生前和他们住在一起。52岁的大儿子王祖全独居山下,有时会爬上山来看看他们。这个中年男人总是驼着背,矽肺二期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。
这条熟悉的山路,王祖全曾经一口气就能跑上来,现在歇上三四次,还喘个不停。1988年农闲,27岁的他就沿着这条泥泞的小路走出大山,去甘洛县的铅锌矿区打工。
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的甘洛县有丰富的铅锌矿资源,山上遍布的矿井就像马蜂窝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它被称作四川的“小香港”。本地和邻县的许多年轻人都去那里淘金,其中就有王祖全和他的四个弟弟。
人们口中的“小香港”,其实到处灰蒙蒙的,空气混杂着浓重的柴油味,与山清水秀的沐川相比简直是“两重天”。不过,那里的矿工挣得比沐川县城公职人员还要多两倍。对于一个只有3亩田的9口之家来说,这是条“划得来”的出路。
“哪想得到什么尘肺不尘肺的,只想多挣点钱。”坐在炭火盆边,王祖全避开升起的烟,眯着眼睛说。那时,他对生活最大的期望,就是“幸福一点,找个对象,回来好好过生活”。
在矿井里拉了一个月的沙子,王祖全觉得不挣钱,改行当了炮工。他佝偻着腰爬进窄小的洞口,在岩石上打孔,把炸药填进去,再跑到几十米外点燃引线。他的防护装备,就是一只最普通的防尘口罩。
灰尘让王祖全看不清一米外的人。从井洞出来,他满脸白灰,咳出的痰里也带着灰。在那种环境里,连老父亲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。1991年,王作礼在甘洛矿上做过5个月的饭,他只记得有人从洞里钻出来,但四处都是灰尘,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。
“当时不晓得沙。”20多年后,王作礼摇摇头,露出一丝苦笑。
没人把这些白灰当回事。王家兄弟几个在矿上碰面时,也抱怨这里的空气让人恼火。可一转头,他们又商量着跟哪个老板干活时间短、挣得多。他们天真地以为,只要把自己洗干净就没事了,“就算灰尘吃到肚子里,最后也会排出来啊”。
村里人还在羡慕这些“先富起来的”。看到拎着水果回家的他们,有的邻居用夸张的语调招呼着:“哦,挣大钱的回来喽!”
去甘洛零碎地打了4年工,31岁的王祖全实现了自己的愿望。他娶了比自己小10多岁的姑娘,还用打工攒下的一万块钱在山下的公路旁盖了80平方米的砖木结构新房。第二年,他们的儿子出生。
“她年轻,别人都说她漂亮。”尽管这段婚姻只维持了5年就因贫穷而结束,但提起那段光彩的日子,王祖全耷拉的嘴角终于扬起来,露出羞涩的笑容。
“钱没挣到,病弄到了,啥子名堂哦”
最先感觉这些灰尘不太对劲的,是从小体质就弱的老六王祖华。
2003年,留在矿上的王家兄弟只剩下老大、老五还有老六,三个人已经断断续续当了10多年炮工。这年农闲,他们像往常一样钻进井洞,可没干多久,老六就开始一直咳嗽,总觉得累,最后连路都走不动了。甘洛县的医生说他得了肺结核,让他别在矿山干了。
老六回家吃了大半年治肺结核的药,病没好,胃口倒变差了。这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只要晚上脱了衣服睡,第二天起来就会感冒,半个月都好不了。
那一年,甘洛县的矿山发生了塌方事故,四川省政府要求对非法开采的矿区进行整改。被遣散的工人忙着找其他活路,没人在意王家老六的这种病。
老五王祖团还是单身,那段时间,他正四处找对象,刚刚认识了一个离婚、在县城有正式工作的女人。可从甘洛回来半年后,他也开始咳嗽,还咳出了血。
老五的病来得比老六更凶。父亲把田地转包出去,拿了4000元送他去山西治疗结核病的专科医院,治了一个多月,钱花光了,病却不见好转,最后只好回家继续吃普通的感冒药。
怕他的病传染,家里人单独给他备了副碗筷,饭菜也是单舀出来的。
只有一年时间,老五的身体就垮了。他瘦得不成样子,走不了路,睡不了觉,躺在床上后背疼,坐在火盆边又差点一头栽进去。
这个淘气、爱结交朋友的年轻人,变得脾气暴躁,一会儿要喝水,一会儿又要喝粥,等到母亲杨才书端过来,他又吃不下了,只是粗重地喘着气,脖子一下一下地向上抻着。
胸口疼得受不了时,他用秤砣砸自己的脑袋,因为没有力气,只砸出一个大包。他想摸灯泡电死自己,结果也没死成。
“砸也砸不死,烧也烧不死,没得问题了。”老五又嚷嚷着让父亲卖掉家里的牛犊,给他买药治病。
两个儿子接连生了“怪病”,都要拿钱吃药,王作礼心里很恼火。这个家本来就不富裕,住的还是土坯房,屋里连个电视机都没有。患有风湿的王作礼常常要走两公里的泥浆路,上山砍一百多斤竹子,扛在肩膀上再走一个多小时山路背到公路边,换三四十元贴补家用。
好脾气的他有时也忍不住抱怨:“钱没挣到,病弄到了,啥子名堂哦?”
儿子和竹子把王作礼压得喘不过气。“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。”他伸出一双皱巴巴的大手,揉着上面的关节。“他的腰杆也伤了。”坐在旁边半天没说话的杨才书心疼地插了一句。
2005年冬天,老五病得“心里发慌”。他藏在屋里的石磨后面,冲出来毫无缘由地给大哥头上一菜刀。王祖全捂着头,血顺着手指缝流下来。要不是老五病得没有力气,这刀下去他就起不来了。
住在县城的弟弟雇了辆面包车赶来,背大哥下山,去县医院缝了7针。这道伤口留在王祖全的头皮上,现在还时时作痛。
杨才书吓得不敢在家里呆着,跑到邻居家吃了几天饭。
在屋里叫唤了两天后,36岁的老五王祖团死了。谁也说不清他最后到底是什么样子,只记住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刀。直到老五咽气,全家人依然认为夺走他生命的是肺结核。杨才书把他用过的碗筷在屋外摔碎了,怕勾起伤心事,又把他的照片烧了。如今,这个家中找不到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。
葬礼上,杨才书哭得昏了过去。家里另一个病人老六害怕了,他有些灰心地问大哥:“以后我怎么办啊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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